第29章：绝望

　　在枫叶转红的季节，难免有许多的愁绪困扰年青人。对于同龄女生习惯性地伤春悲秋而矫情说愁，林玥都淡然一笑，把书一抱：“我看书去了。”
　　还是喜欢一个人在阅览室旁的小路上走走停停。室友们都说林玥越来越安静了，“都不知道你怎么了，再这么看书看下去，就要变呆了。”庄玲玲总是这么批评她，强拉着她去参加“社会活动”。
　　实际上林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除了看书、学习她还能静下心来，对做其他的事一概都提不起劲儿。
　　那一天之后，果然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他们俩还是在同一个城市，可是几乎碰不到了。他主持设计一个重点项目，连李丹霞都不太看得到他，更不用说是偶尔回家的林玥了。
　　暑假里前一个月在导师的介绍下去了一个设计院“实习”，做义工的日子是忙碌而快乐的，整天和几个同学混在一起，几乎没有时间去想那烦恼的事。后一个月回到杭州，她几乎足不出户，从图书馆借了一大叠书，整天就是看书、看书、看书。除了专业书和言情书，各种各样的书她都借来看，连一向宽容民主的林华明都忍不住了：“怎么现在的大学生是这么过暑假的？一边滴眼药水一边看书？起来，到外面去走走！”他总是赶着女儿出门：“去，到西湖边去看看荷花。昨天你高中同学不是来约过你了吗？”
　　程俪帆说的就更让林玥无言以对：“今年怎么不去旅游了？我和你爸爸可以做你的赞助商的。”见女儿丝毫没有兴趣的样子，再提个建议：“你这么懒下去对身体也不好，看上去病恹恹的。要不给你舅舅打个电话，看看他那里有什么可以让你学着做的，说不定对将来找工作有帮助。”
　　林玥知道妈妈的意思是让自己给程启航打电话，她也没有理会。不是不想听他的声音，而是不敢听，潜意识里明白自己已经不能承受任何决绝的话语。
　　一片暗红的枫叶从树上飘落，林玥弯腰把它从草地上捡起，打开笔记本，把枫叶放进去，小心地抹平微卷的叶梢，再轻轻地合上本子。
　　奇怪，连外婆都看出来自己对他的爱恋，作为最熟悉自己的亲人，母亲居然丝毫未觉，还鼓励自己去找他？呵呵，看来自己的掩饰功夫还不错。就像那个电话，她到底还是打了，只是挑了一个父母外出的晚上。本来那天拒绝同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并没有什么预谋，只是随着在黑暗中静坐的时间不断延长，心里的孤寂感不停地绵延，一段时间以来娴静伪装下积压的情感汹涌而出，对他的想念怎么也抵挡不了。于是她的意志输给了感情，微抖的手按下了那个早已背出却一次也没拨过的电话号码。
　　那是程启航家里新装的电话，当时八点左右，他应该在家吧。电话接通的那一声长音响起时，林玥备受煎熬，一方面那么渴望听见他的声音又怕他不在，另一方面竟然想不到自己应该说什么，随着接连不断的嘟声，神经愈加紧张。突然间单调的声音断了，他温醇悦耳的声音传来：“喂？”林玥的心狂跳，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静默了一下，那边的声音再次传来：“喂？——哪位？”隔了这几个月才又听见他的声音，记忆停留在那个看似霓彩斑斓实际晦涩惨淡的夜晚，林玥真的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捂住颤抖的嘴，感觉到温热的眼泪滴落在手背上。
　　“喂？——是谁？——听到了吗？”程启航低沉磁性的嗓音如此让人沉醉。林玥多希望能再听他说几句，可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沉寂了，他要挂了吗？害怕听到那绝情的声音，林玥先挂断了电话，任由眼泪滑落，我该怎么办？
　　怔怔地看着面前枫树的红叶，林玥从浮想中回过神来，打开本子，刚才夹进去的叶子已然平整伏贴。一个念头闪现，是该自己表现柔顺乖巧的时候了。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回去了，外公、外婆该记挂我了吧？去吧，去说说笑笑，打消外婆的担忧，不管将来怎样，现在大家都需要平稳和乐的生活。
　　迈开脚步，林玥决定回家。在内心深处，她其实还是怀有希翼的，希望两年后毕业了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天涯海角，她愿意跟随他到任何地方。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心理障碍，但是只要找到平衡点，还是可以如常生活下去的。可是在她作出回去的决定时，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平衡点即将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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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玥在拐进小巷看见家门的时候，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她的脚步缓了缓。
　　走进家门，堂屋里没有人，电灯却亮着，这让林玥感到奇怪。从厨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是李丹霞和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有一副好听的嗓音，听上去还很年轻。
　　林玥愣了愣，正想往厨房走，那个陌生人也边说着话边从穿堂的门里走进了堂屋，日光灯正好在她们两人中间的墙上，充足的光线让她们都清楚地看见了对方。
　　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比林玥略高些，鹅蛋脸上一双弯弯的柳眉，眼睛不算很大却晶亮润泽，鼻梁直挺，嘴偏大了点，但是唇型优美，嘴角还微微上翘，给整张脸带上生动的笑意，身材同林玥比起来嫌胖了点，可是曲线分明。她看到林玥也一愣，但随即明白过来，笑着走上前：“你是林玥？”
　　看着她的笑容和姿态，林玥想到两个词：妩媚、性感。这是一个漂亮的上海姑娘。含笑点头回答了她的问话，林玥没有贸然对她提问，眼睛望向正从穿堂走过来的李丹霞：“外婆！”
　　“玥玥！”李丹霞看见林玥分外高兴，“怎么现在才来？都快一个月了，你外公每个礼拜都问起你。”上下打量林玥：“读书辛苦啊，你好像又瘦了。”发现林玥不好意思地笑着瞥向旁边的人，她才想起该作个介绍：“这是你舅舅的朋友，顾佳媛。你就叫……”
　　同第一次见到郦影一样，这个称呼又让人犯难了。顾佳媛也同郦影一样选择把自己叫年轻的称呼：“我二十五岁，林玥你？——啊，二十岁。你就叫我名字吧，或者叫我姐姐也好啊。”
　　“是啊是啊。”李丹霞也只能这么附和着，“玥玥，你先去看看你外公。待会儿下来，今天我们包饺子吃。”
　　林玥用力抬高脚步，让上楼的声音不至于显得沉滞。顾佳媛的声音隐约传来：“她和程启航挺像的。”
　　像？林玥不明白哪里像？难道有血缘就会像？顾佳媛，不仅仅是程启航的朋友吧？能到家里和男性朋友的母亲一起包饺子吃的女性朋友，不就是女朋友吗？一颗心沉到冰湖之底，能听到它结冰碎裂的声音，可是还要把它再拼起来，今天的戏还没看完、演完。站在主卧室门口，林玥张嘴作深呼吸，想好好协调一下面部表情，可是只吸到一半，一阵剧痛从胸腔内窜出来，猝不及防地，林玥弯下腰，缩成一团。等痛感过去，她慢慢直起腰，再次呼吸，一点一点加深，到达那一点时，又是针扎般的痛。于是她放浅呼吸，勉强支起笑容，忍着点，是神经痛，一会儿就会好的，她这么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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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启航推门进来的时候屋子里的三个女人正干得热火朝天，不时谈笑着。顾佳媛面向大门最先看见了他，高兴地叫起来：“程启航！你迟到了！快来■面皮！”
　　他微笑着没有回答，突然看见那个数月未见的背影引起他内心的震动让自己都心惊，而且他也看见了那个背影在听到顾佳媛的叫声后明显一僵。等她也转过脸面向他时，他更无法移开目光了。
　　程启航从没看见过林玥这样的表情和眼神。转过来时脸上还挂着笑容，不过那微微颤动的嘴角使那笑容无比凄惨，她好像也知道，一点点的把笑意隐去。原本生动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悲伤和绝望。没有怨怼、没有嫉妒，只是一种燃尽所有生气后的死寂，放弃无望挣扎后的悲凉。
　　他分辨得出来，她所有的情绪只是针对她自己，这样的认知让他的心痛如刀搅。她竟然不怨恨他！她竟然想用自虐的方式来接受他给予的这个残酷的现实！为什么？为什么她要用这样的方法来展示她对他的爱？用牺牲自我来成全他的“幸福”？他不是明明告诉过她要让自己快乐的吗？她明明知道他在乎她快不快乐！
　　对这次突然见面没有思想准备的程启航思绪翻涌，从门口走到桌前这短短几步路的时间里他的神情未变，可是激烈的心理活动还是在话语中不太平稳的声调下泄漏了：“林玥也来了？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
　　林玥比他聪明，模模糊糊地笑笑，轻声“嗯”了一下算作回答，掩饰得连他都看不出破绽，也再看不见她的真实情绪。心里柔软的一块地方象是被虫子在啃咬一般，程启航突然惊醒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是已经放手了吗？不是打定主意只做一个爱护外甥女的舅舅了吗？为什么在见到她的痛绝无助时除了心疼之外还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简直就象是——嫉妒！怎么竟然是嫉妒？在嫉妒什么？一时间他无法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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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大家一起劳动，晚饭很早就吃完了，当三个人离开时天还没有黑。程启航说同顾佳媛一起去李博文家坐坐，于是顺理成章地林玥和他们同路而行，李博文家就在同济附近。
　　程启航早已将情绪控制好，一路上陪着好心情的顾佳媛聊着天。有时顾佳媛也会照顾到走在她身边略靠后的林玥，想用大学生活的话题打开她的话匣子，可是林玥只是礼貌地对答，并不多说一句话，于是这样的交流就无法继续深入下去。倒是程启航会助兴似的插进来说几句，虽然语气一径的温和淡然，可是却避免了可能冷场的尴尬。
　　到了同济校门口，林玥同他们道别，标准的柔和笑脸，规矩的收敛目光，她的视线在面前并肩而立的男女脸上一滑而过，先转身走开。快要进校门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在暗淡的路灯下伴着另一个人一步步消失在自己的眼中。
　　落空的心体验到从没有过的难受感觉，以心脏为中心，不断泛出的疼痛转化成辐射的震波，滚过全身各处，让林玥觉得都快站不稳脚了。
　　戏终于落幕了，卸下一切伪装，林玥回想起顾佳媛对着程启航的爱恋的目光，幸福而满足的笑容，眼眶就热了起来。
　　下午见到程启航的几个小时里，除了他刚进门时自己回眸看着他的那一眼，就没有再同他对视过，甚至都没有再好好看他一回。可是她的心却一直跟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心里，那符合礼教的完美举止风度，只是她能观赏的美景，距离她那么的遥远。她能感觉到他决定去李博文家而顺路送自己回校以及加入她同顾佳媛的谈话帮助自己掩饰颓废不耐情绪的好意，可是，这也是他在明白告诉自己，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无法拉近，他能给她的，只是些许帮衬的好意罢了。
　　意识朦胧中，林玥又走到阅览室旁的小路上，望着桂花树后明亮的窗户里桌边端坐的人影，一时的错觉：好像是程启航！等清醒过来，林玥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怎么会是他？再也不会是他了。
　　逃也似的离开，林玥绕到阅览室后面的路上，找到一张石凳坐下，呜咽着哭起来。
　　一旦情感开始宣泄，不彻底抒发出就不会停止。林玥的呜咽声止不住地扩大，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样子。
　　从阅览室出来路过的苏黎天被这悲恸的声音惊动，只一眼他就认出了林玥的身影，怎么又那么巧？他辨别出了林玥现在的状况，犹豫了一会，慢慢的走过去，故意把脚步声放大，却不见她有收敛的迹象。坐到她旁边，也不见她有什么反应，他皱起眉头。
　　在苏黎天的印象里， 林玥是个感性却又理智的女孩，柔而不弱，绝不是动辄就用眼泪赚取同情的姑娘。现在她长时间的悲泣，丝毫不亚于撕心裂肺的嚎啕的痛苦让他也受到了震撼，默默地，苏黎天递给林玥一张面巾纸。
　　林玥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就看见一双关切的眸子，耳边沉沉的男声缓缓问道：“怎么了？”接过面巾纸，因为那句关心的话语同心底的孤寂落差太大，莫名其妙的委屈翻涌而来，一阵酸楚在鼻子里散开，她的泪水愈加不能控制地越落越急。
　　没有劝慰经验的苏黎天有点发慌，愣了一会儿，抬起手，轻轻地拍着林玥的背，柔声说：“好了，都过去了，别哭了。”嘴上这么说，心里暗暗忐忑，这么说对不对，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已经过去了。
　　背上同程启航一般的温柔的抚慰，耳边“过去了”的语声，苏黎天误打误撞地触摸到了林玥脆弱的心弦。林玥控制不住自己，把脸伏到他的肩膀上，泪如雨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玥终于停止了哭泣。自己贴靠的肩膀有着同程启航一样的温暖体温，可是触感和气味都不是他的，林玥清楚这不是自己期待的人，可是自己却这么靠着他……
　　理智重回大脑，林玥坐正身体，低垂着头：“对不起，我……我……”
　　苏黎天看看自己被打湿的肩膀，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说话：“没什么。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抬起的眼，在那里他又看见了沉重的忧郁，与一年前不同的是，忧郁中有一丝凝结的绝望：“我，失去了一个人。”不管苏黎天怎么想，她说了实话，一个她不愿意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沉默半晌，苏黎天慢慢的清晰的说：“你的心没失去就好。”
　　林玥有点惊愕地望着他，苏黎天满意地看着她开始有表情的脸，继续说：“只要有心，就还可以找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