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的年輕歲月 by 申杏林君
2024-9-13 22:22
上海的農歷新年從來只有熱鬧,而沒有喜慶的氣氛。
整個城市就像壹個新開張的大賣場,喧囂繁榮,路兩旁的商店,用紅紙和塑料大炮仗暗示著節日的放縱和奢靡,店員和小老板們臉上傻傻地笑,飛速地鼓動唇舌,說服顧客相信今天是人世間最後的日子。
人行道上擠滿了人,手裏大包小包,臉上看不到喜色,只是增添了為節日而多余的忙碌和疲憊,馬路上的汽車也多,心煩意亂地,東壹頭西壹頭亂撞,心急火燎地從壹個目的地奔向下壹個目的地。
我和徐晶下了車,站在人行道上仰頭看著我父母所住的大樓。
鋼筋水泥建築矗立在暗灰的天底下,泛著冰冷的光,鉛色的陰雲壹層層卷來,鋪滿了天空的每壹個角落,四下裏刮著刺骨的西北風,掀起我們的衣角,寒氣直向骨頭縫裏鉆。
徐晶穿著羽絨大衣的身子在我臂彎裏發抖,我低頭在她耳畔問:“冷嗎?”
她點點頭:“冷,”她勉強笑了笑,拽緊我的胳膊,“有妳在,我就不冷了。”
“走吧,我們上樓去,”我緊緊摟住徐晶哆嗦的身子,“我和妳今後五十年的幸福就在今天晚上。”
客廳裏燈光通明,枝型吊燈在天花板下放出柔和的黃光,熱烘烘的空氣裏混和著花雕陳釀的甜醉和花生油的煙氣。
我沒有告訴老爸老媽除夕晚上我會帶徐晶來。
老媽吃驚地看著我和徐晶並肩站在門口,壹時不知說什麽,直到我給她介紹了徐晶,老媽才回過神,堆出壹點笑讓我們進屋。
老爸在客廳遠處,面對門口坐著,上身只穿壹件羊毛背心,腦門油光錚亮,正在電話裏高聲地應酬誰,猛然擡頭看見我和徐晶站在他面前,電話聽筒差點從他手裏掉下去,他大張著嘴,迷惑地望著我,又看看老媽。
“爸爸,這是徐晶,我的女朋友,我今天帶她來給妳拜年。”我的心砰砰狂跳,努力控制自己的聲調,不要讓自己在老爸面前崩潰。
“噢噢,哦……”父親飛快地恢復了正常神態,掛上電話。
“妳的女朋友?好好,叫什麽啊?”他臉上的笑容猙獰。
“黃叔叔,我叫徐晶,”徐晶走前半步,上身略略壹躬,“黃叔叔新年好。”
“啊哈!哈!哈!好好好,新年好,新年好!”父親縱聲大笑起來,臉上仿佛盛開著壹朵花,“來來來,坐下說話。”
父親友好地指著他近前的沙發,徐晶很拘謹地坐下,側面對著老爸,我坐在她壹旁,她的冰涼的手在我手心裏握著,微微出汗。
“啊……這個這個,小徐呀,”爸爸開始拉起官腔,“妳和我們軍軍是醫院同事啊?”
“不是,我……”徐晶轉頭看了壹眼我蒼白的臉,“我和黃軍在壹個朋友那裏認識的,我在安徽的上海分公司工作。”
“哦,那妳是做什麽工作的呀?”父親端起茶幾上的杯子喝水,目光炯炯地盯著我的臉,我坦然地迎著他的眼神。
“我上海美院畢業後,就在公司做對外宣傳和廣告的工作。”徐晶鎮靜得多了,以出乎我意料的平靜口氣與我父親對話。
母親壹直坐在我和徐晶的對面,靜靜地上下打量徐晶,眼光淩厲,壹言不發。
我家裏,老爸壹向是老虎的角色,老媽才是武松,要是沒有武松,老虎連自己的內褲放哪兒都不知道。“哈!哈!哈!哈!”老爸繼續打著哈哈,掩飾著內心的惱怒,“小徐妳今年多大啦?”
“我二十四歲了。”徐晶臉紅了壹下,我知道她少報了壹歲。
“哦……那還很年輕嘛,我們軍軍也就二十六,啊……”老爸沈吟起來,“年輕人,啊,多相處壹段時間就會有比較深刻的了解,是吧?”
徐晶使勁點頭,我知道我倆己經掉到坑裏了。“我們軍軍從小就不是個好幹糧,整天惹事生非,讓我和他媽媽操的那心喲……嗨!不說啦!”老爸揮了揮手,“以後啊,妳們要互相多了解了解,來日方長嘛!啊?!”父親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原來在路上編好的壹連串說詞,都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嚨口。“來日方長”四個字,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但是在我和徐晶耳朵裏卻聽出兩種意味。
徐晶面露喜色,緊緊捉住我的手,“嗯,黃叔叔、林阿姨,以後我會和黃軍好好相處的。”
老爸和老媽盡管沒有料到我今天突然帶徐晶來,但是緩兵之計應該是早已商量妥當的。
我父母又問了徐晶幾句關於她父母的情況,各人再找不到話題,訕訕地坐在沙發裏。
客廳裏靜悄悄的,只有飯廳那邊墻上的掛鐘,在暗影裏“滴答滴答”地走著。
窗外,遠近壹、二鞭炮發出寂寞的炸響,廚房裏,水晶肘子在砂鍋裏無聊地敲打鍋蓋。
徐晶兩只手緊緊攥住我的胳膊,眼睛無助地望著我,她想擠點笑在臉上,卻笑不出來,我只能默默地望著她,訥訥地壹言不發。
客廳裏溫暖如春,氣氛祥和、肅穆,多說壹句都是多余的,我腦子裏空空如也,話語都凍結在舌尖,就像壹個便秘的人坐在黃金打造的馬桶上。
老媽不愧是女人對付女人的高手,幾年前她的從容不迫挽救了她和老爸的婚姻。
母親坐到徐晶的身邊,關切地看著徐晶稚嫩的臉,把徐晶的手按在手心裏摩挲:“哎喲,小徐呀,儂的手心怎麽這樣冷的啊?”
徐晶不安地回望我壹眼,羞澀地笑著:“還好,我平常都是這樣的。”
“哦……冷的話要多穿點衣服哦,年紀輕輕不要光顧穿衣裳好看,凍壞身體才要緊咧……”
“我知道了,林阿姨。”徐晶低著頭小聲回答。
我有點疑惑,不知母親的舉動意味什麽,又有點安心,至少她們倆沒有直接抗拒。
年夜飯很豐盛,水陸並陳,櫸木的圓桌鋪得滿滿的。
父親仍舊獨自霸占半邊桌子,我和母親還有徐晶縮在他對面。
幾杯燙熱的花雕下肚,老爸興致高起來,開始有說有笑地給徐晶講我小時候的調皮搗蛋,以及他至今仍奉為圭臬的“養不教,父之過,教不打,母之錯。”
徐晶邊聽邊輕聲笑,吃得很少,她很謹慎,眼角不時掃視著我臉上不自在的神情。
母親微笑著,不停給徐晶面前的碟子裏夾菜,目光柔和地看著我們年輕的臉,也許勾起了她二、三十年前的回憶。
吃完最後壹道八寶飯,坐在沙發上休息,父母對徐晶的關懷態度已經和對宋嵐相去不遠了,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但結果總算符合我和徐晶利益。
電視裏趙本山和黃宏在聲嘶力竭地嚷著東北土話,我和父親在茶幾上下象棋,老爸的技術壹如既往地臭,悔棋往往要倒退到五步以前,沙發的另壹角,母親摸著徐晶的圍巾觀賞她織的花樣,壹家人在暖洋洋的吊燈光下,各有各的樂趣。
十壹點了,事先我和徐晶講定,壹到十點半左右就送她走。
我站起身:“爸爸,姆媽,我要送徐晶回去了,太晚的話,和她壹起住的兩個女孩子會害怕我們敲門的。”徐晶壹臉無辜地點頭。“回去?哦,”老媽眼裏閃過壹絲不快,她當然不願意萬家守歲之夜,自己的兒子不能睡在自己的家裏,“儂送小徐回去再回來嗎?”
“唔……不了,”我猶豫了壹下,想到回去還要和徐晶商量進壹步的行動,“十壹點多了,我再來來去去的話要過十二點了,明天我和徐晶再壹起來。”
“好吧,明朝要來哦……”母親無可奈何地答應了,臉上淡淡地笑,她意識到,過了今晚,兒子將不再屬於她壹個人了。
“林阿姨,明天我和黃軍再來。”徐晶怯生生地說,她也察覺到這是關鍵時刻。
“走吧,明朝來……”母親聲調黯啞地說。
“走吧!明天早點來!小徐,啊!”老爸在沙發上挺著肚子,中氣十足,眼睛仍看著電視裏的小醜鞏漢林。
坐車上,徐晶興奮得渾身發抖,身子緊緊貼住我,臉上盡是傻傻的笑。
我受了她的感染,摟住她:“好啦!老婆,總算過關啦!”
“嗯!老公,我日思夜想的就是今天!總算過來了,過來了!”徐晶抱著我的胳膊,忘形地搖晃。
在車上壹搖晃,黃酒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壹進家門,我就倒在床上呼呼大喘,嘴裏壹口口噴著酸氣。
徐晶給我擰了熱毛巾捂臉,扶我起來喝了熱水,我呆乎乎地坐在床沿上,享受著女人的細心體貼。
被窩裏,洗去脂粉的徐晶用滾燙的身子焐熱我,柔軟的小手握住我遲鈍的陰莖。
她爬上來,下頜抵在我胸前,深情的眼神刺得我好痛,她弓起腰,扶著我的家夥納入她的陰道。“老公,老公,老公,我們就要做夫妻了,是嗎?”徐晶連聲問我,用手撫摸著我的臉,腰慢慢地前後擺動。
“老婆,在我心裏妳早就是我妻子了。”我喘著粗氣,撩開她垂下的長發,捧住她的面龐說。
“不是,”她嘟起嘴,避開我噴出的濃重酒氣,臉上仍漾滿幸福的笑,“要妳家裏承認我,我才能真正做妳的老婆。”
“我爸爸媽媽今天對妳蠻好吧。”我笑著把她飽滿的下唇含在嘴裏,用牙輕輕地咬。
“嗯,”她笑得更甜了,停止腰部動作,“我沒想到妳爸爸媽媽對我這樣客氣,不像妳原來給我講的那樣嚴肅嘛……”
我不出聲地笑,想起剛才父母對徐晶的態度從涼到熱,仍然隱隱有些忐忑不安。
窗外突然響成壹片,遠遠近近“劈劈啪啪”,夾雜著高升炮竹間斷的轟鳴,啊……新年伊始,春來了。
徐晶轉頭向窗外望了壹陣,收回目光看著我迎向她的眼睛,她笑了,笑容裏帶著鼓勵和默許,我猛地把她抱在胸前,翻身壓住她,用盡全力把陰莖插進她的深處,“哦!好!來呀!”徐晶驚叫壹聲,擡高腹部迎合我……
壹九九七年除夕子正,兩具年輕的身體喘著粗氣,喊著對方的名字,在“吱啞”作響的床上翻騰、撕殺……
片刻之後,激情退卻,我和徐晶依偎著大口喘息,汗濕淋漓的身體下面是壹大片溽濕黏滑的床單,被窩裏冒出股股腥酸的氣味。
*** *** ***
整個新年黃金周,我和徐晶沒有外出去旅遊,每天的時間都在我父母家中渡過,我老爸老媽的態度始終是有節制的熱情,徐晶大大咧咧地不當回事兒,我看在眼裏,卻惴惴地放不下心。
春節七天長假很快過去,又到了按鐘點上班的日子。
正月十五,今天是元宵節,上班出門前,和徐晶約定晚上回來我買點魚蝦,兩人好好過壹個年節尾巴。
媽媽昨天白天趁我和徐晶不在家的時候來過壹趟,在冰箱裏放了壹飯盒的湯團,臨走前在冰箱門上貼了壹張字條,告訴我元宵節不用回新家去過,因為父親局裏有什麽聯誼活動,父母都要去出席。
看了母親的留言,我笑了笑,公家請吃未必是假的,父親對這種公款吃喝原則上是厭惡居多,但不能別人給臉不要臉;深層原因是老爸老媽不想讓徐晶和宋嵐同時出現。
科室裏大家還沒有從新春狂歡中清醒過來,每個人臉上都是壹副茫茫然的樣子,病歷之類的文書工作向來是小住院的責任,幾個上級主治湊在壹起交頭接耳地談著來年買輛家庭汽車的夢想。
他們的收入比我和師兄好得多,各種外快和分紅加在壹起每月有過萬之譜,我連換輛變速山地車都要考慮再三,年假時,我和徐晶逛街時看見商店裏新來的普加奇十八速山地車,壹千多,咬了幾次牙,可壹摟住自己身旁的女人,隱約感到肩上有了家庭的擔子,只得扭頭悻悻走開。
我悶著頭伏在桌上疾疾地塗寫,師兄王兵在他的桌子上忙著他那壹堆。
這小子春節前十幾天結了婚,老婆是本院內科的醫生,有著上海女人少見的肥碩健壯,丈人是市衛生局壹個處級幹部。
從王兵宣布婚期那天開始,他在科裏的行情壹瀉千丈;從王兵確實結婚那天開始,他的面色就壹天青似壹天。
上級醫生查房的時候昏昏沈沈,時常靠著墻壁打瞌睡,在小辦公室裏也是整天唉聲嘆氣,案頭的《黃家駟》積了壹層灰,他也懶得去理,空閑下來就仰在沙發裏,對著天花板長籲短嘆。
我忙乎了壹個上午,把幾日慵懶沈澱下來的功課補齊了。
我把病歷夾放回護士辦公室,慢慢走回自己房間。
忽然,主任的辦公室房門“吱啞”壹聲打開了,走出壹位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她見到我怔了怔,我認出她是在千島湖出現過的姜敏的同事。“哎,儂好。”我習慣地點點頭,算是打聲招呼。
她也認出是我,有點不自然地笑笑:“儂是黃軍哦……好,儂好,長遠不見啰……”她低下頭想走開。
我叫住她:“哎……請問,我還不曉得怎麽稱呼儂?”
“哦,”她停住腳步,“我姓劉。”
“哦哦,劉醫生,我想問儂……”我看了下四周,沒有人註意我,“姜敏怎麽不來啦?以前是伊來聯系我們科室的嘛?”
“啊?姜敏?哦?嗯……”她忽地驚慌起來,眨巴著眼睛迅速地瞥著周圍,“姜敏伊和我調了分區,現在伊不負責這片地區了。”
“哦……”我失望地看著劉,“伊不來了?”我朝她笑笑,“那麽沒啥事情了,再會。”
我正要走開,她遲疑地叫了我壹聲:“黃醫生,儂……”我看著她站在原地沒有走的意思,便回到她對面站定等她講下去。“黃醫生,儂想尋姜敏啊?”
劉又低頭沈思片刻,終於擡起頭,好象下了很大的決心,“黃醫生,儂和姜敏的事情我曉得的,”她看著我的眼睛,右手按在我的肩上,“姜敏都告訴我了,伊現在心情很矛盾的……”她看了看擦身走過的護士,欲言又止。
我看見師兄無精打采地開門走出來,便拉著劉血販子走進我辦公室,鎖死門,把她按在沙發上,急急地問:“姜敏伊現在矛盾啥?伊為啥這樣對我?”
劉的眼圈紅了,眼淚壹下子湧出來:“姜敏沒看錯人,黃醫生,我看得出,儂是好人,儂不是存心占伊便宜的男人……”她用手絹捂住嘴,嗚嗚地哭著,“姜敏可憐啊……年紀輕輕嫁了個那樣的王八蛋呀……”
我背脊上起了層冷汗,使勁抓住劉的手,“儂快點講呀,到底姜敏是怎麽回事?”
她仍哀哀地哭著,擦了擦眼淚,“好!我告訴儂,黃醫生!姜敏身上有了,六個月了,是儂的!她的老公,就是那個姓許的,他是同性戀!”
我的腦袋“嗡”地響了,房間裏的家俱在我眼前旋轉起來。
壹切的謎底都揭穿了!
姜敏在床上說的“恨不相逢未嫁時”,我們宿舍對許主席身上那種綽約風韻的不滿,以及姜敏在野外小磚房裏,投入我懷抱時臉上剛毅決然的神情,還有在酒店客房廁所我見到的衛生棉,這壹切都有了答案。
我癱在沙發靠背上,耳朵裏“轟轟……”,像有幾十支電鉆開足馬力沖擊我的耳膜,劉的嘴唇在我眼前快速地上下掀動,我卻聽不見壹個字。
我掙紮起來,抓緊她的手腕,問:“那麽姜敏為啥不離開姓許的?伊還年輕,剛剛二十九歲呀!”
劉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唉!姜敏要面子啊!儂也曉得伊在大學談過幾次戀愛的,伊最後自家挑的姓許的,儂……”
她說不下去了,捂住嘴不出聲地哭著,停了壹會兒,才接下去,“儂叫伊哪能向人家講?再講,姓許的倒是肯離婚,他恨不得姜敏早點跑開,講起來夫妻感情破裂,責任不在他身上,自己好去公開戳屁眼,但姜敏家裏人不肯吃啞巴虧,姜敏的阿弟,長得五大三粗的,三日兩頭去找姓許的晦氣,見面就打姓許的壹頓,但是打過了,連伊阿弟都不肯姜敏離婚,儂講講看,這是啥個世道?”
“那麽姜敏為啥要作賤自己呢?伊如果肚子裏沒有,不是更方便為以後打算嗎?”
“唉!妳們男人哪裏懂得女人心思啊,姜敏就是吞不下這口氣,伊是想報復壹下姓許的,給他壹點顏色看看,但是伊到今朝也沒有忘記儂啊!姜敏偷偷跟我講妳們之間的事,壹提到儂伊就哭,唉……”劉醫生拍著我手,臉上老淚縱橫。“劉醫生,我想看看姜敏,我這裏沒有伊的聯系方法,儂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她躊躇了壹下,望著我:“黃醫生,我不曉得伊想不想見儂,我現在回血站裏去看看,問問伊再講,好伐?”
“好的,好的,”我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壹張處方紙,寫了幾行字,“麻煩儂轉交給她,我今朝下班後在襄陽公園旁邊的天鵝閣等伊。”
劉默默地接過紙條,放進口袋裏,壹路嘆息著走了出去。
我坐在自己的辦公椅裏,眼淚止不住地流淌,千島湖十日的恩愛又回到眼前,好象僅僅是昨天的事。
拖過了心神不寧的下午,我的耳朵壹直留神桌上的電話,鈴聲壹響,我就飛撲過去抄起聽筒,但是壹次次的失望,姜敏始終沒有來過電話。
下班了,我脫下白大褂,顧不上和別人打聲招呼,徑直走出醫院。
來到街上想起約好徐晶等我回去吃元宵,我在公用電話亭打了電話給她公司,告訴她今天晚上醫院有事情留我,可能很晚回家,讓她壹個人先吃飯。
徐晶在電話裏很失望,悶悶不樂地答應了我,關照我早點吃晚飯再做事情。
我放下話筒,不由得想到,這是我第二次對徐晶撒謊,為了另壹個女人;上壹次是在初識不久,我不願她去孫東那裏玩,那次是為了我和她兩個人。
二月底的上海街頭,依然春寒料峭,西北風不時撩起我額上的頭發,插在口袋裏的兩手十指凍得發木。
人行道上,壹對對剛下班的青年男女互相摟抱著,嘻嘻哈哈地從我身旁走過,我站在路邊,望著來來去去的陌生人群,忽然覺得自己與他們的距離很遠,仿佛我正站在雲端俯視雲雲蒼生,他們的世界與我很遙遠。
我緊了緊身上的大衣,邁步向約會地點走去。
天鵝閣是個小西餐館,地處鬧市,但門面小得可以,行人走過都不會想到這是壹家六、七十年歷史的俄式飯館。
在大學時期,聽說這家西餐館是我們學校小布爾喬亞階層聚會必選之地,我慕名單獨來過幾次,很喜歡這裏的炸子雞和鄉下濃湯,食物份量充足,價碼不高,適合我們這些胃口比錢包大的窮學生。
店堂裏仍像以前那樣昏暗,有客人的桌上亮著小小的臺燈,黃色燈罩散發出暖昧的味道,分散在四處角落,還是學生多,不時大聲笑鬧壹番,天花板夾層的音響裏,黯啞的蔡琴唱著《讀妳》。
讀妳千遍也不厭倦,讀妳的感覺像春天,喜悅的經典,美麗的句點。
哦……呵……
妳的眉目之間,鎖著我的愛戀,妳的唇齒之間,流著我的誓言,妳的壹舉壹動,左右我的視線。
讀妳千遍……也不厭倦……讀妳……
我坐在靠裏的火車座裏,隨著蔡琴壹起低唱,心底翻騰著姜敏的壹幕幕往事,桌上壹杯黑咖啡裏熱汽妖嬈升騰,在我眼前幻化成姜敏在表演時展現的曼妙身姿,我手邊放著剛買的幾盒西洋參片,準備送給姜敏,她身上懷著我的骨肉。
幽暗的半空中猛然浮現出姜敏的臉,嚇了我壹跳。
她穿著黑色的裘皮大衣,包著配色的絲絨頭巾,只露出蒼白的面孔。
我慌忙站起來幫她脫下大衣和頭巾,侍應殷勤地折疊好衣物放在壹旁。
姜敏比那時胖了,下巴圓潤了些,胸前兩只乳房飽滿地向前突出,贅贅地下垂,小腹明顯地膨起,鼓鼓的,那裏面睡著我和她的孩子。
姜敏發現我出神地看著她鼓出的腹部,幸福地笑了,愛憐地用手按了按,“快六個月了,比我原先想的要大,將來也會像妳壹樣是個大塊頭。”
我苦澀地笑,和她壹起坐下,我呆呆地看著姜敏。
分別近半年了,她頭發剪了,短發整齊地向後梳去,緊緊地抿在耳朵後面,眼神仍是那樣清澈,直勾勾地望著我。
我心頭有千言萬語要向她傾訴,我想責怪她為什麽想用這個辦法報復姓許的,那人根本不愛她,他愛的是男人,他對姜敏只會冷漠地聳聳肩。
我想對姜敏講,她正謀殺自己的青春,把自己的歲月消耗於壹場永遠沒有對手的戰爭裏。
我想請求她,將來孩子出世的時候,讓孩子跟我的姓,可是最終我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和她無言以對,默默地坐著。
我拉起她柔軟的手握在手心裏,她的手還是那麽嬌嫩,手指仍然頎長秀氣,我的眼淚忽然湧出來,滴在她攤開的手心裏,姜敏用手使勁捂住嘴,眼睛紅紅的,接過我遞給她的紙巾使勁擦著兩眼。
“黃軍,黃軍,嗚……”姜敏壹面擦著不停湧出的淚水,壹面啞著嗓子說。
“這是命,是我命不好,我看錯了人……嗚……”她哭得說不下去。
我坐到她旁邊,摟住她的肩膀,姜敏順勢撲在我懷裏“嗚嗚”地哭,旁邊的客人們都轉臉看著我們,我壹面輕輕拍打姜敏的後背,壹面笑著向他們揮了揮手,眼淚卻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我和她抱成壹團在座位裏哭了壹會兒,姜敏漸漸平靜下來,用我的手絹擦幹眼淚,擤了擤鼻子,我也坐回她對面的卡座上。
我們點了炸子雞和羅宋湯,頭盤是火腿土豆色拉,姜敏的胃口很好,悶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著,狼吞虎咽,我招手讓侍應過來,又多點了壹道牛腰肉燴面。
姜敏聽見我和服務員的話,笑著擡頭看我,等人走遠才‘呵呵’地笑,壓低了聲音說:“儂還記得我歡喜吃面?”
我笑著點點頭:“哈哈,在酒店裏的時候,儂每天早上都叫我出去買面來吃,我記得的。”
姜敏楞楞地看了我壹會兒,神情黯然地看著盤裏的食物,用叉撥弄幾片雞肉,壹言不發。
我猜她又因為我的話傷感起來,趕緊把話題岔開。“儂現在胃口蠻好的,我看得出,人也胖點了。”我看著她,用手指在下巴比劃出壹道弧線。
她笑了,很甜,用手撫著肚子:“儂曉得伐?這個孩子在裏面多麽能吃啊!我現在每頓飯量比老早多壹倍,平常還吃零食,但不到吃飯時間肚子就餓了,呵呵!”她望著我笑,“我吃進去的飯都給伊吃掉了,呵呵呵!我猜是個男的,像儂壹樣吃得多……”
我忽然想起問她:“儂現在還住在姓許的家裏?儂現在這個樣子他會照顧儂嗎?”
姜敏輕蔑地哼了壹聲:“哼!他照顧我?我現在馬路上被汽車軋死他都不會看我壹眼,我現在住到我姆媽家裏,姓許的那裏,我等到養好小孩才回去搬家俱,”她忽然扔下刀叉,伸手按住我的手背,“小孩要有戶口的,所以我要等到生好了才離開他。”
我望著她:“儂為什麽壹定要生個孩子呢?儂還年輕啊,有個孩子儂將來怎麽走下去呢?儂想過嗎?”
姜敏往椅背上重重壹靠,仰天長出壹口氣:“唉……我還會再嫁人嗎?我今年二十九歲了,黃軍,”她淒慘地笑,笑得我心痛,“我二十九歲了,戀愛談過了,老公也嫁過了,婚紗也披過了,丈夫的婚外戀也經歷了,到頭來我的愛情輸給了壹個男人,嘿嘿嘿嘿……”她笑得欲哭無淚,“黃軍,儂放心吧,孩子我自己來養,我不會來找儂的,真的,相信我……”
我忍住淚,使勁點頭,“我曉得,我曉得,我寧願儂肯來找我……”我的話哽在喉嚨裏,說不下去了。
新的菜來了,打斷了我和她的交談,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和我孩子的媽媽享受著寧靜的晚餐。